我是要成为网黄的男人

马克图布

【臻阔】冥婚(上)

《坠兔收光,杲杲日出》的文,4万字分上下发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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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

1949年8月27日,祖父去世了。

在当时年仅6岁的我眼中,“死亡”这个字眼实属生僻。

三弟小妹年幼进不得灵堂,“敬”字辈子孙只有我与大哥披着麻布,腰间扎一条麻绳,头上戴着白布帽,应母亲要求跪在灵堂前给前来吊唁的人一一叩头。那些人捂嘴假哭几声,脸上却没眼泪,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,我只觉得好笑。

也有悲恸不能自已的人,比如祖母就哭昏过去几次。

第二天中午吃完流水席,炮竹轰的一声炸响,起灵仪式开始。祖父遗体已经火化,省去“净面”一环,祖母将祖父房间内的乌木匣子小心翼翼递给阴阳先生,阴阳先生将匣子放进棺木内,同另一个匣子并排放好,然后盖棺封钉,父亲在几位扛夫的帮助下将棺木搬到棺轿上。

仪式结束后,父亲扛起引魂幡,母亲抱着衣饭罐,抱灵牌本该是大哥的差事,可祖母交待要我来,大哥就去搀扶父亲。父亲扯破祖父生前用的枕头,将里面的荞麦皮与枕套一并烧了,又将灵堂前烧纸钱的瓦罐摔个粉碎,送葬的人纷纷啼哭起来,阴阳先生大喝一声“起灵”,扛夫卯足劲扛起棺轿。

送葬队伍走到村口,白色的纸钱洒了一路,帮工将纸糊的车马烧完,女眷原路折回,男眷前往坟地。

祖父下葬时我才后知后觉难过起来。我不明白为什么前天还和我说说笑笑的人,今天就变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。我叫他,他也不会再应。

我抱紧灵牌哽咽着哭出声,大哥无措地拍着我后背以示安慰。

与祖父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,就像一抔抔埋在棺木上的土,也在我心里堆成了坟包。

我姓周,而祖父姓林,他不是我的亲祖父,而是祖母的亲大哥,我的舅老爷。他早些年南征北战,1945年日军投降后回到乡下养老,一生膝下无子。

1947年母亲诞下一对龙凤胎,就是三弟和小妹,我们的亲祖父死在战场上,兄妹四人依照祖母嘱咐,也叫他祖父。这大概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乡规,为的是有人给他养老送终。

我们四人皆由祖父赐名,分别叫周敬之、周敬子、周敬于、周敬归,取“之子于归”之意。

那时乡下有句土话——“老大憨老幺皮,剩下老二没人理”,是说家中排行第二的孩子地位不尴不尬,多半不受宠。

可我却最受祖父疼爱。

大哥三岁起跟着私塾先生读书识字,而我则是祖父手把手教的。他总会翻开一本封皮有些破损的《辛弃疾词集》,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抄“醉里挑灯看剑”、“气吞万里如虎”、“不尽长江滚滚流”……有次他跳过一首诗,我指着那句“若教眼底无离恨,不信人间有白头”问为什么不抄这首,他停顿一下摇摇头,许久也没说出一句解释的话。我心想,大概铁骨铮铮的军人都不喜欢儿女情长的酸诗。

我家在村东,祖父家在村西,他住处是一所三进四合的大院,院内有一棵老槐树,是二十多年前他亲手种下的。老槐树早已经开枝散叶,每年五月院子里飘满槐花香气,他抄起竹竿,我在树下仰头等着,等他捅下几串槐花砸到脸上就抓起来塞进嘴里,吃得满心欢喜。

入夏之后蝉鸣不断,佣人白天将一只西瓜放进竹篮,吊着绳子泡在井水里,傍晚再提上来切块装盘。祖父搬一张紫檀木椅躺到槐树下纳凉,椅子年头久远,两侧扶手斑驳掉漆,躺上去还会“吱呀吱呀”作响。他摇着蒲扇,我吃得满脸都是西瓜汁,我们对视一眼,一老一小哈哈大笑。

到了七月,他又会抄起竹竿捅树上的知了壳子。我总好奇他是怎么看到藏在高大树冠里的蝉,他得意洋洋说“我有两双眼,一双在天上,一双在地下,什么东西都看得清”,说完又晃动起竹竿,边捅知了壳子边说“哪里藏”,活像个老顽童。

那时世间万物对我来说都是新奇充满诱惑的,就像他房里从不让我碰的乌木匣子。有次我趁他午睡翻出匣子抱到院子里,找来一把榔头砸开上面的锁。敲打声吵醒了他,他从房间出来看到我大吼一声。我从没被他凶过,又惊慌又委屈,情急之中失手打翻了匣子。

粉末和白色碎片洒了一地,他踉踉跄跄跑过来,蹲下身把那些东西一捧一捧装回匣子。有些粉末掉进青石板砖的缝隙里,他就跪在地上连同泥土一起抠出来。做完一切他揉起右腿,那条腿挨过枪不能吃力太久。我哪里见过这幅情景,也心知自己做错了事,身体抖如筛糠,他看我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,大手一挥说“练字去吧”。我老实很久,不敢再打那匣子的主意。

又过段日子,祖父去世了,无疾而终。

……

从坟地回来,当晚我高烧不退,祖母守在床前抹眼泪,絮絮叨叨同我讲了一个故事,可我头脑昏沉并没听懂。

 

 

1.

民国六年。

立冬这天,洪阔正在房间翻看一张《大同周报》,报纸是几年前的了,纸张皱巴泛黄,缺两个边角,“民约论”上的“民”字破了个窟窿只剩一半。桌上摆着一碗粥,冷掉后凝结了一层粥皮。

“二哥!二哥!”门外传来洪达的声音。

洪阔才站起身,洪达已经推开门冲进来扑到他身上,他被撞了个踉跄,稳住身形后捋了捋洪达脑后的小长辫:“怎么了,跑这么急。”

洪达小脸涨得通红,急咧咧说:“有人来给你说亲啦!”

洪阔今年三十一岁,独身。按理说长到这个年纪还没成家立业是对祖宗不孝,可他一身肺病从小跟到大,每天要靠喝药撑着,哪家父母也不愿把闺女嫁给一个朝不保夕的药罐子。也有人提过几门亲事,他不愿耽搁那些姑娘,一一回绝了。

洪阔皱起眉,叹了口气。

洪达脆声声问:“二哥,你成亲之后就不疼我了,是不是?”

洪阔摸摸他发顶说:“二哥不成亲。”

洪达扁扁嘴表示不信,扯着洪阔衣袖出门,两人从厢房走到正房门外,洪达“嘘”了一声。

房门紧闭,隐约传出交谈声。

“桥西林家,祖上三辈走镖,到这一辈没落了。这林少爷命格罕见,八字全阳,克母。长到十几岁父母双双去世,留下小妹和一摊家业,叔伯好心接管才不至于落得家破人亡。这林少爷也是盛极则衰,父母过世自己也瞎了一双眼,直到前段日子误食杀鼠灵没救过来。头七晚上闹得太凶,主家吓怕了,说是他没成亲就过世了怨气太大,想说门亲事冲冲喜。”

“我家老二是个赔……是个男人,主家可知道?”这是大娘的声音。

洪阔苦笑,心知大娘没说完的是一句“赔钱货”。

“知道。您家二少爷,八字全阴,克父。”

大娘许是想到去世的洪父,恨声骂了一句:“没良心的短命鬼!”

“一阴一阳,天作之合,是求不来的好姻缘。”

“是,是……那这聘礼还能不能再加?”

“您说笑了不是,”那鬼媒人话锋一转,语气毋庸置疑:“做死人生意,可讲不得价。”

“好,好。”

……

洪达一脸懵懂。

这时洪真走进院内,看他俩站在一起脸色古怪。

“大——”哥字还没喊出口,洪达已经被洪阔捂紧了嘴,洪阔面向房门轻轻摇头,然后撒开手。

洪真走近后板着脸训洪达:“回屋练字。”

洪达哼了一声,小辫儿一甩气鼓鼓回房了。

洪真没再看洪阔一眼。

洪阔悻悻回房,吃起那碗冷粥。

洪真、洪达是大娘所生,洪阔母亲则是逃亡的流民,被他父亲娶来做小老婆。战乱时代她一个女人讨口饭吃不容易,为了活命曾经做过皮肉生意,嫁过来一直被人瞧不起。洪阔生下来就带着肺病,他母亲也是因为这个病早早去世,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。

洪家祖上殷实,家里有两百亩田收租。父亲在世时洪阔日子还算好过,读了些书,在家里账房帮忙。他心善,遇到收成不好的年岁也不为难佃户,租子要么少收要么不收。父亲也不怪罪,只说与人为善。

可一来二去,大娘早就不满了。

等父亲一过世,洪阔就变成了“克双亲的丧门狗”。在账房的活儿被大哥洪真顶了,吃饭倒还好,家里大锅饭管饱,只是他每天喝药花不少钱。洪阔就写了字画,托同学去县城卖。起初还有人买,后来连买的人也没了,洪阔无奈,只能当掉母亲寥寥无几的嫁妆首饰。 

这几年大娘染上鸦片,再三涨租,庄稼收成不好,佃户一片哀声哉道。可租田哪有卖田来钱快,两百亩地被大娘卖掉一大半,现在她为了聘礼要把洪阔嫁给一个男人,一个死人。

这桩冥婚算是板上钉钉了。

洪阔心知,在大娘眼里,他首先是个死人,然后才是个男人。

 

 

2.

第二天,洪阔见到了那鬼媒人。

“您是没瞅见,坟地里一丝风都没有,那幡花愣是晃个不停,说明林少爷对这门亲事相当满意。”

“满意就好,满意就好。”

冥婚自有一道流程,先在娶方坟前立上一竿白幡,烧掉写有嫁方八字的纸条,无风而幡动代表娶方同意这门婚事,不动就是不同意。

其实动或不动,全凭鬼媒人一张嘴,毕竟谁也没亲眼见到。但是没人质疑鬼媒人口说无凭,毕竟干这一行有些人靠装神弄鬼,有些人是真的有堪舆算命的本事。

洪阔静静站在门口,假意咳了几声,等屋内交谈声低了些敲开门。

鬼媒人坐在厅堂左侧,穿一身灰布长衫,留着八字胡,戴一顶西瓜帽。

大娘见他进来,眼皮一翻,不再说话。

洪阔同媒人打了招呼,那老头上下打量他几眼,捋着胡须赞不绝口:“二少爷真是一表人才。”

大娘换上一脸谄笑:“好马配好鞍。”

“那这事就这么定了,三天之后主家来下聘。”

“定了,定了。”大娘忙不迭应下。

送走媒人,大娘吩咐丫鬟招娣摆好烟具,招娣点着烟灯,从烟膏盒里取出一小撮烟膏放在灯上烤熟,软化之后搓成球放进烟斗,再用纱布填满缝隙。大娘接过烟杆斜斜靠在椅子上,将烟斗对准烟灯,醉心吸食起大烟。

招娣端来茶点,还要留心拿烟签子捅烟斗上的小孔以免烟膏黏在里面,偶尔捅得不及时还会挨几下打,冬天隔着棉裤还好,要是夏天腿上又会留下烟杆印子。

房间漫起一股烟臭味,一直静候在旁的洪阔忍不住咳嗽几声。

大娘这才凉凉开口:“收拾好东西,过几天去林家。”

“嗯。”洪阔轻声说。

 

三天后,鬼媒人从命馆请了一张龙凤贴作聘书,林家幺叔带着一群佣人尾随鬼媒人前来下聘,礼单洋洋洒洒写了足有五尺长:

聘金二百元、鹅笼十五只、酒海五个、龙凤喜饼十盒、鲜肉一百斤、喜面一百五十斤、喜盐八十斤、喜油四十五斤、喜果三十八斤、同心永爱双龙戏珠银贺牌一枚、海蓝绿泥绸缎三十尺、苏绣龙凤背面一套、八角凤鸟铜镜一挂、龙凤齐鸣香炉烛台一套、双龙头银项链一条、双喜同心鸳鸯镯子一对、凤纹鎏金腿铃一对、四季喜服各一套、宗祠礼、支祠礼、大门礼、小门礼若干元……除首饰和衣物是纸糊的冥器,其他皆是真材实料。

婚期定在三天后的寒衣节,洪家只需要准备车马家具的冥器做嫁妆。纸活儿花不了多少钱,林家出手又阔绰,大娘喜不自禁,连带着看洪阔也顺眼了几分。

 

当晚吃饭,洪达落座后拿起筷子夹鸡腿,还没夹到先被他娘拍了一巴掌,洪达手一抖筷子啪的掉在桌上,扁扁嘴刚要放声大哭,只见洪阔出现在门口。

洪达眼前一亮:“二哥,你怎么来啦?”

洪阔向屋内看了一眼,大哥大嫂和侄儿洪勉都在。洪真早已经成家,和妻儿住在另外一所院子,今天倒聚齐了。

大娘向洪阔使眼色,洪阔心领神会,走到饭桌前挨着洪达坐下,捡起桌上的筷子递给他:“当然是来吃饭。”

平日饭桌冷清,现在多了好几口人,洪达接过筷子喜笑颜开,立马把刚才挨打的事忘得一干二净。

大娘夹给洪阔一只鸡腿,洪阔又夹给洪达,大娘见状把另一只夹到洪阔碗里。

洪勉拿筷子敲碗口:“二叔,我也要吃鸡腿!”

洪阔笑了一下,又把鸡腿夹给洪勉。

饭桌上一派家人和睦的好氛围。

 

吃过晚饭送走洪真一家三口,洪达赖在洪阔房里不肯走,缠着他念诗讲故事。等把洪达哄睡着了,洪阔拿出一条薄毛毯裹好洪达,抱着他回房。 

招娣刚伺候完大娘入睡,见到洪阔塞给他一只手炉:“二少爷,晚上凉,你捂捂。”

洪阔感激地接过来,招娣揪着衣角飞快跑了。

洪阔住在东厢房,夏天日晒冬天风吹难挨得很,正所谓“冬不暖,夏不凉,有钱不住东厢房”,不过好在今晚有手炉。

回到房间等手暖过来不那么僵了,洪阔起身坐到书桌前。他其实睡不着,于是点着煤油灯,摊开宣纸抄诗,从辛弃疾抄到白居易,从《破阵子》抄到《宿杨家》。

夜凉如水,月光在窗前投下片阴影,宣纸上洇开一排疏朗流畅的欧体小字:

杨氏弟兄俱醉卧,披衣独起下高斋。

夜深不语中庭立,月照藤花影上阶。

 

 

3.

十月初一寒衣节。

入夜,一顶喜轿停在洪家门口,轿子被乌黑绸缎遮得严实,轿帘上方扎着一朵白布花。林家接亲队伍将洪阔迎上喜轿,鬼媒人跟在一旁念起咒语,鼓匠班开始敲锣打鼓。村里人听到悠长凄凉的唢呐调子,知道又有人家娶冥婚了,纷纷关上门回避。

迎亲队伍出村口拐上大路,锣鼓声渐渐停下来。

今晚洪达被大娘支走,说是洪勉得了一套西游记连环画。他还不知道自己成亲的事,知道了肯定又要哭闹。今后大娘怎样圆谎也由不得自己操心了,洪家确实没什么值得留恋,但洪达除外。

洪阔叹口气,掀开一角轿帘,月光照得林间空地恍如白昼。

鬼媒人紧忙上前搭话:“二少爷,忌讳!忌讳!不能掀!”

洪阔满含歉意称是,放下轿帘坐好。过了这片树林再走四里路就到忘生桥,忘生桥向西三里就是他今后的归宿之地。这条路不平坦,轿夫深一脚浅一脚带得轿子摇摇晃晃。

可如今这世道,坎坷不平的又岂止这一条路。

洪阔在一阵颠簸中昏昏欲睡。

过了不知多久,迎亲队伍走进村子,鬼媒人在轿外嘱咐:“二少爷,进门先迈右脚。”

洪阔猛然惊醒,紧忙端直身子点头附和,察觉鬼媒人看不到,又低声称是。

村里有户人家养了狗,听到迎亲队伍的脚步声发出一阵尖厉狂吼,过会被主人训斥后不再叫了,村子重归死寂。

洪阔慢慢抚平被揪皱的喜服衣摆,他到此刻才觉得紧张,掌心早已泛湿,心脏越跳越快,甚至从胃里涌上一股呕吐欲。

轿夫赶路时间掐得好,轿子停在林家门口刚好子时。帮工早早在村西坟地挂好鞭炮,子时一到,鞭炮声此起彼伏传来。

鬼媒人掀开轿帘,洪阔迟疑着迈出右脚,林家幺叔迎上来,一群人簇拥着洪阔走进门。大门正对一面影壁,影壁前的青石板路中间放着一盆烧红的炭火。

鬼媒人说:“迈过去,还是先抬右脚。”

洪阔依言照做,抬起右脚迈过火盆,之后再穿过垂花门。进门前他已经做过心理准备,院外碗口粗的榆树枯枝上、街门与影壁上方统共挂着六只白灯笼,院内只会多不会少。

可真正见到院内情形时,洪阔心里还是“咯噔”了一下。

东西厢房屋檐下各挂一排竹篾灯,灯笼下方各立一排幡花,幡花后面分别用长约五六丈的白布遮挡住厢房。正房房门紧闭,门檐上统一挂着黑色缎布罩。祠堂设在西侧耳房,房门敞开,门檐正中间贴着一个白色双喜字,整个院子一派肃穆诡异。

幺叔喊道:“臻菀!”

一位面容秀美的姑娘从祠堂里走出来,怀里抱着一块灵牌。

鬼媒人介绍:“这是你小姑子。”

两人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,林臻菀神色冷淡,洪阔不动声色打量起那块灵牌,只见牌面刻着三排字:道远几时通达,路遥何日还乡、林氏历代元祖宗亲之位、林氏子孙臻东。

幺叔对鬼媒人说:“时候不早了,开始拜堂吧。”

鬼媒人吩咐鼓匠班奏乐,冥婚多在半夜举行,为免扰民鼓匠班分别降半调,奏乐片刻即停。

洪阔在幺叔示意下从林臻菀手中接过牌位。

鬼媒人高声道:“一拜天地!”

洪阔抱着林臻东的牌位,面向南对着天地一拜,然后走进祠堂。

供桌上摆放着林氏列祖列宗牌位,桌前并排放着四把椅子,林家二叔、二婶、幺叔、幺婶依次落座。

鬼媒人又道:“二拜高堂!”

洪阔对着林家牌位和族亲一拜,拜完将牌位递给林臻菀。

鬼媒人再道:“夫妻对拜!”

洪阔对着林臻菀怀中的牌位一拜。

鬼媒人扬声道:“礼成!送入洞房!”

林家叔婶纷纷揩泪互道“大喜”,鬼媒人安慰说:“少爷泉下有知,一定念你们的好。”

洪阔再次接过牌位,尾随鬼媒人走进正房最西面的婚房。

轿夫将洪家陪嫁的车马家具冥器送到村西坟地,烧完后在坟前立上一竿白幡,冥婚仪式结束。

 

 

4.

洪阔躺在床上心神不宁,眼角余光瞥到身体左侧又紧忙别过头,他左手腕上被鬼媒人缠了一条红绳,红绳另一端系在林臻东的牌位上,睡满一宿是为“圆房”。

如此诡异难免让人心生恐惧,不知是不是错觉,他好像听到一阵细如蚊蚋的哭声,那声音低而沉闷,像谁家孩子受了委屈藏在被子里哭。

洪阔将右手从胸前挪开掀起床幔,院子里的腊梅刚进花期,树枝和花骨朵连同月亮的影子映在窗前,被窗棂分割成鱼鳞似的小块。

“咯咯咯——”那声音陡然变大,仿佛从天边瞬间来到耳畔,像哭,也像笑,令人毛骨悚然。

洪阔脊背一僵,飞快缩回手。心脏狂跳不已,几番深呼吸也无济于事,肺部四分五裂般的疼,他忍不住咳起来。

那声音又戛然而止。

鬼媒人提亲时那句“头七晚上闹得太凶”突然闪现在脑海,但人死如灯灭,这世上哪来的鬼怪神佛。

“呜呜呜——”那声音再次响起来。

洪阔屏气凝神一听,轻轻笑了。

不过是村西树林里的夜猫子作怪,想必还有一只飞到了房前。

洪阔松口气,冷静下来转念一想,其实这桩婚事从头到尾都透露着蹊跷,林臻东今年二十五岁,即便眼盲,以林家殷实的家底,上门说媒的肯定也会踏破门槛,可非等他去世了林家才安排婚事……况且一位有分辨能力的成年人误食杀鼠灵是真是假也难免让人起疑……洪阔不敢再想下去。

婚礼持续到半夜他早已经疲惫不堪,二婶幺婶在房间放了熏香,床边香味缭绕,他闻不惯这种异香,此刻只觉得浑身乏力昏昏欲睡。林臻东的事暂且放一放,至于自己今后如何,权且听天由命吧。

……

胸腔仿佛压着千斤重石,胸骨到喉咙之间像被滚刀剐了无数次,疼且无力发声。肩膀后背酸痛不已,洪阔挣扎着想坐起身,却发现手肘没有支撑之地,头“哐”的一声磕到了什么。

眼前一片漆黑,额头上方传来钉子嵌入木头的“当当”敲打声。

他顿时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。

这分明是一口棺材!

洪阔惊起一身冷汗,用力拍打周围木板,木板宛如铜墙铁壁,手掌掴上去只发出木然钝声。

外面人大概听到他的动静纷纷加快动作,而后洪阔感到一阵落地失重的颠簸晕眩感,接着就听到埋土声。

呼救已经徒劳无益,这群人既然打算把他活埋,压根就不会再放他出去。

洪阔霎时明白了一切。

冥婚自古有之,起初只是大户人家心疼家中早夭的孩子,为他们寻找同样夭折的人合葬完婚,以慰其泉下之灵。这也催生了一项职业——盗墓,有些人为了钱财会盗尸骨配冥婚,可谓伤天害理极损阴德。

死人之间的婚嫁勉强说得过去,另一种则不人道,那就是活人嫁死人,活人余生都要守着灵位生活。

而他遇到了最泯灭人性的一种——活人祭死人,他之所以会嫁给林臻东,才不是因为什么八字天作之合,而是他一个行将就木的病秧子何时死去都不会引人怀疑。

洪阔先是愤怒,再是悲凉,继而一股酸楚涌上心头,最后再也压抑不住,无声流起泪。

为他的遭遇,也为他迄今为止无法选择的人生。

生于乱世,他也曾有一腔保家卫国的抱负,可那点热血早在日复一日滤出的药渣子里凉透了。大娘安排他嫁给一个男人,他身为男性的最后一丝尊严也被碾成了碎片。

这样也好,苟且活命的日子,他早倦了。

洪达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会为他流泪的人吧。

汗水浸湿衣服又慢慢凉透,眼皮越发沉重,洪阔抱紧双臂渐渐失去意识。

 

 

5.

面前有一盏煤油灯,灯里那簇小火苗微微跳动。

“醒了?”

“嗯。”洪阔轻声说。

说完警觉不对,他明明被活埋了,难道他已经死了?这里是阴曹地府?和他说话的是鬼差?眼前这盏灯这就是所谓的“走马灯”,让他再回味一番生平往事?

“那起来吧,走了。”

洪阔这才发现自己倚靠着一面砖墙,身上盖着一件棉袄,不远处有团黑影,四周光线很暗,看不清那团影子到底是什么。

“怎么了?”见他迟迟未动,那声音又问。

洪阔吞了口口水问:“你,你是……”

“是人是鬼?”

洪阔没有说话。

那团黑影瞬间拔高放大,缓缓向他移动,浑身血液仿佛僵住不再流动。黑影挪到跟前又矮下来和他持平,被灯光映出真实面目。

是个男人,他向洪阔伸出一只手:“你摸摸,是热的。”

洪阔迟疑着伸出手,指尖在他掌心划了一下,是活人的温度。

“你是谁?”洪阔问。

他笑了笑,调侃似的说道:“按俗例,你应该叫我一声夫君。”

林臻东?眼前这人是林臻东?可林臻东不是已经死了吗?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?难道自己其实也死了?在地府遇到了他的“鬼丈夫”?

洪阔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。

林臻东露出一对虎牙,拎起煤油灯,又把洪阔从地上拉起来:“说来话长,咱们先出去。”

两人向左后方走了几步,地上散落着一堆青砖土块,林臻东抬起煤油灯示意洪阔向上看,那里露出一块上窄下宽的木板。

是棺材底座,四角卡在土里,只露出中间木板。

林臻东解释说:“现在我们站的地方是墓室,向上三尺就是坟地。”

洪阔还没从劫后余生的冲击中回过神,茫然问道:“墓室?”

“嗯,这古墓我小时候就发现了,不过早被人盗空了。”林臻东顿了顿继续说:“是不是想问你怎么会从里面出来?”

洪阔木然点头。

林臻东指着木板上的圆形雕花说:“因为这个。”说完他向雕花四周分散的三个圆孔内各伸进一只手指,轻轻一拧,棺材底座“咯吱”响了声,片刻后中间出现一道裂缝,两侧木板分隔后骤然向下摊开。

洪阔目瞪口呆,他曾在小说里读过类似情节,但死也想不到居然能真正见到这种机关,还是在乡野之中。

“是魏嵬做的。”

洪阔没问魏嵬是谁,他知道林臻东会继续解释。

“等下就见到了。”

洪阔点点头,尾随林臻东又走了十几步,林臻东指着一扇拱形石门说:“现在我们在中室,里面是主室。”

也就是棺椁室。

林臻东问:“想不想看?”

洪阔不假思索回:“想。”

林臻东笑了一下,两人钻过石门进入主室。

室内四角砖壁各挂一盏长明灯,有两盏已经灭了,正中间的棺椁被四口半人高的陶缸围住,走近后只见缸底覆着一层粉尘。

林臻东说:“这四口缸是用来装殉葬品的。”

洪阔猜测:“人?”

“嗯,不过尸骨被盗走了,这里面的也是,”说着林臻东用力推开棺盖:“这人拖活人陪葬,最后自己也落得尸骨不全。”

洪阔凑上去瞄了几眼,棺内空空如也,只有内壁残留着浅色痕迹。

林臻东眼疾手快,登时将他向后一拖:“里面涂了水银防腐,虽然都挥发了,但是小心点好。”

洪阔抱歉地点点头。

墓室简陋也没什么可看的,两人折回来到一条狭窄墓道,猫腰依次通过。墓道尽头直通几蹬石阶,林臻东踩上去挪开头顶铁板:“有几道暗弩,让魏嵬拆走了。”

奇人“魏嵬”  已经勾起了洪阔十二分好奇心。

林臻东跳出地面,又把洪阔拉上来,重新合上铁板,再用枯树枝掩盖好。

坟地在东,墓道口位于树林西侧边际,再远一点就是山,这地方少有人来,难怪一直没被发现。

林臻东矮下身,后背对着洪阔:“上来。”

洪阔紧忙拒绝:“不用,我自己能走。”他脸都要烧起来了,好在夜黑看不清。

林臻东转头盯着他。

洪阔身上穿的还是入睡时的里衣,此刻正裹着棉袄打摆子,脚上布袜泥迹斑斑。

林臻东叹了口气:“我知道你不想给人添麻烦,但照你这么走下去天就亮了,我们现在不能被人发现。”

洪阔犹疑片刻,攀上林臻东后背,两人穿过树林径直向北。

林臻东高洪阔半头,即便背着个人也健步如飞。

有这么一副健康的身体,上了战场肯定也能奋勇杀敌吧。洪阔正暗自羡慕,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:“你不是看不见吗?”

林臻东嗤笑:“唬人的。”

“不是闹鬼?可媒人说头七闹得凶。”

林臻东脚步一顿:“哪来的妖魔鬼怪,是他们心里有鬼,”他向上拖了洪阔一把继续往前走:“不过臻菀倒是在装鬼吓人。”

洪阔回想起来才发现这兄妹俩确实长得相似。

林臻东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,果然和洪阔猜测得相差无几。

原来林臻东十五岁时父母外出遭遇意外丢了性命,叔婶对外端出一副“照顾遗孤”的架势,其实早鸠占鹊巢将林家财产霸占了。兄妹俩年纪尚幼无法反抗,林臻东只好装瞎瞒天过海。十年后到了他成家立业的年纪,叔婶终于忍不住把他活埋了。林臻东“去世”后,林臻菀装鬼唬人,叔婶做贼心虚才想出了“冥婚冲喜”这法子。

其实站在局外看,敌明我暗,形式反倒对林臻东有利。他连同棺材铺的魏嵬玩了一出“金蝉脱壳”,等十里八乡的人在叔婶蛊惑下相信他已经死了,他再出现时结果不言而喻。

洪阔有些担心:“现在臻菀会不会有危险?”

“不会,一直死人反而容易让人怀疑。”林臻东嘲讽一笑:“再说,留着臻菀还能捞一笔嫁妆。”

洪阔心里五味杂陈,大娘也只是挤兑他从没害过他性命,林家叔婶这样笑里藏刀的人才着实可怕。现在他对林臻东多了几分激赏,有勇有谋,隐忍多年再找准时机反击,这招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实在精彩。魏嵬是个奇人,林臻东又何尝不是?

“呜呜呜——”夜猫子冷不防又发出凄厉瘆人的叫声,洪阔吓得一激灵,他贴着林臻东后背,只觉得心脏骤缩继而怦怦直跳,一声比一声躁动。

 

 

6.

向北约摸走了两里路,天已经蒙蒙亮,两人来到一处篱笆围成的孤零零院子,林臻东示意洪阔推开门,院子很大,没点灯火,三棵槐树下各停放着三口棺材。

林臻东喊道:“魏嵬,出来!”

棺材铺四周尽是树林,林子深处传来乌鸦嘶鸣,打破死一样的沉寂。

见没人答应,林臻东扬声威胁:“再不出来,小心我烧了你这棺材铺!”

院内最西侧槐树下的一口棺材“咯吱”响了声,随即木板缓缓移开,棺材口露出一双手,手的主人撑住木板边缘缓缓站起来。他耷拉着脑袋,一副没睡醒的模样,慢吞吞翻身爬出棺材,颤悠悠朝他们走来。

等走进了洪阔才看清他长着一张秀气的脸,面色苍白,一双吊梢凤眼,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还要漂亮几分,他眯缝着眼打了个呵欠正要开口说话。

房门倏地被人推开,一道人影飞快冲到他们面前,是个穿改良学生装的人,他笑着打招呼:“你们可算回来了。”

林臻东问: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

他答道:“你大喜的日子,我哪能不回来?”

林臻东单手托住洪阔,腾出另一只手捶那人肩膀:“你也跟着瞎胡闹。”

两人嬉笑着推搡一番,那人打量起洪阔。

洪阔有些不自在,想从林臻东身上爬下来。

林臻东说:“去拿双鞋。”

那人转身进屋,过会从屋里出来递给洪阔一双鞋,洪阔道过谢穿好。

林臻东指着“吊梢眼”说:“这是魏嵬,”又指着“学生装”说:“这是周昱剀,一进村养狗那家就是他家。”

两人同洪阔打过招呼,洪阔正要介绍自己,周昱剀抢先说:“我知道,你叫洪阔。”

估计鬼媒人说亲后他们就打探过自己的事,洪阔也向两人一一打招呼。

周昱剀问:“下一步怎么办?”

林臻东略一沉吟:“过几天二叔多半会放出消息说洪阔暴毙身亡,把他出殡和我四七的日子赶到一天,”他转向洪阔笑出虎牙:“既然他心里有鬼,我们就让他见见鬼。”

洪阔听到这句“我们”油然生出种身兼重任的使命感,郑重点头。

四个人制定完详细计划,魏嵬转身走到刚才那口棺材旁钻进去。

见洪阔满脸惊讶,林臻东解释:“他就这样,喜欢在棺材里睡觉。”

周昱剀说:“时候还早,咱们也去睡会。”

五间正房里有两间卧室,林臻东领着洪阔进了最东面一间,洪阔和魏嵬身形相仿,林臻东翻出一套魏嵬的衣服递过去:“有点旧,你别嫌弃,凑合穿。”

洪阔哪里会嫌弃,紧忙接过来道谢。

林臻东也没说什么,关上门去了隔壁卧房。

洪阔躺在松软的被褥里眼皮开始打架,这一宿跌宕起伏惊险刺激,他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精神极度高涨,被活埋的一幕仿佛历历在目,让人心有余悸。

坟地,棺材,逼仄,黑暗,窒息……洪阔忍不住咳起来。身体好像有意作对,越克制咳得就越厉害,最后他只得钻进被子。但还是吵到了隔壁。

“洪阔——”林臻东在外面咣咣拍起门。

洪阔钻出被子,胸肺吸进新鲜空气得以喘息,他这才下床趿着鞋去开门。

林臻东递给他水壶和茶碗,言简意赅道:“药方。”

洪阔脑子已经搅成一团浆糊,脸也涨得通红,羞愧问道:“什么?”

林臻东说:“昱剀在县城印书局工作,明天让他抓几副药回来。”

洪阔堪堪低下头,过了一会才低声说:“太子参、白术、当归一钱,茯苓、龟板、鹿角胶两钱,山药、黄芪、白及三钱。”

林臻东一一记好,又嘱咐洪阔好好休息有事喊他,然后才关门离开。

洪阔静静躺在床上,隔壁交谈声隐约可闻。

“北边洋人成功了(俄国十月革命),咱们也有戏。”

“干他娘的!我就知道有戏!”

“那你准备拿他怎么办?事成之后送回家?”

“洪家既然忍心让他给死人陪嫁,想必他日子不好过,送回去也是遭罪。”

“那你怎么办?娶个男人当老婆?”

“就是多了一口人吃饭,还养得起。”

……

洪阔眼角泛湿,自父母去世后,除了洪达和招娣,他还没在谁身上感受过善意,现在他简直不知怎么办了才好。

远处村子传来鸡鸣,天快亮了。

 

 

7.

事情果然像林臻东预料的那样,相安无事度过五天,第六天早上“林家‘媳妇’被叫魂叫走了”的消息不胫而走。

中午林家派人来买棺材,魏嵬正把一块榆木放在刨子上推开。

来人叫徐富贵,是方圆几里有名的白事先生,他带着四名帮工,站在门口高声吆喝:“哟!忙着呢!”

魏嵬蹚开脚边刨花,懒洋洋问:“大小?”

徐富贵大摇大摆走进院子,将手里的两包点心放到刨子上:“四六黄松木一口。”

魏嵬慢吞吞站起身,指着角落说:“有现成的。”

徐富贵吆喝完一声“好嘞”,吩咐帮工抬走棺材。

魏嵬问:“哪家办事?”

徐富贵掏出一把铜元塞到他手里:“您只管卖货,别的甭问。”

魏嵬把铜元和点心一起扔进旁边的木匣子,重新刨起木头。

徐富贵尾随四名帮工离开院子,边走边喊口号:“一二嘿!一二嘿!”

……

洪阔心有余悸:“如果他们图省钱去坟地刨棺材,岂不是要露馅?”

他和林臻东正躲在房间里,听到声音远了林臻东拉着他站起来,摇摇头说:“一是麻烦,挖出来还得弄干净,稍微留下点痕迹就会被人发现。二是不敢,埋活人已经够丧尽天良的了,再拔坟,他们晚上还睡得着?二叔够谨慎,但他想不到我有魏嵬这步棋。”

正说着魏嵬推门进来,拆开两包点心放到桌上,林臻东拿起一块赤豆糕,那模样就像捏着枚棋子胜券在握,他递给洪阔,满脸的势在必得:“今晚,就是咱们‘借尸还魂’的日子。”

 

长栓他爹是林家佃户,正赶上东家接二连三办白事,吃席成了天上掉馅饼的头等美差,正所谓“给他一口容易吃他一口难”,天黑后长栓爹带着老婆和正是“半大小子吃穷老子”的长栓来到林家,巴不得一口气吃回这些年上交的租子。

今晚守灵,灵棚前围着一群人,长栓被他爹摁着脖子跪在草席上磕了三个头,三人绕过灵棚进院,找张桌子坐下等开席。

长栓娘嘀咕:“这林少爷真是狠心,好好一大活人,说叫就叫走了。”

长栓爹瞪她:“你这婆娘懂个屁!那洪二少爷是个病秧子,早就一脚蹬进棺材板,临死还能给家里捞笔钱,不冤!”

长栓问:“娘,男的跟男的也能成亲吗?”

他娘哑口无言,长栓又看向他爹。

他爹说:“咱们穷人不行,可人家有钱的少爷们想怎么都行。”

长栓似懂非懂。

他爹又说:“爹就盼你早点娶媳妇,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,爹死也知足啦!”

正说着徐福贵敲了一声锣,高声喊道:“开席!”

长栓挺直脊背,攥着筷子双眼放光。

帮工开始上菜,林家流水席摆得阔绰,四荤八素,鸡鸭鱼肉应有尽有。

菜一上桌,长栓娘眼疾手快,左手撕鸡腿,右手撕鸭腿,一股脑放到长栓碗里。

长栓塞了满嘴肉,手上都是油,吃得正欢。

有个声音问:“好吃吗?”

长栓腾不开嘴,只得拼命点头。

有人拍他肩膀:“多吃点。”

长栓啃着鸡腿转头一看,瞬间吓得呛了一口,肉卡进喉咙噎得他直翻白眼。

他娘发现不对劲,猛拍他后背:“栓儿!栓儿!慢点吃!”

长栓一手卡着喉咙,一手指着人群某处,他娘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,登时尖叫:“鬼啊——闹鬼了!”

一听说闹鬼,人群骚动起来,摔碗筷的、拖板凳的、哭爹喊娘的……徐福贵喊道:“大伙别慌!哪里来的鬼?出来让我瞧瞧!”

林家叔婶听到动静从正房跑出来,院里乱糟糟一片,有两个人穿过人群走到台阶前。

“啊——!”

“鬼啊——!”

二婶、幺婶尖叫一声昏倒在地,幺叔吓得浑身发抖,二叔还算冷静,指着月台下的两人:“你,你们……”

来人正是已经“死去”的林臻东和本该躺在棺材里的洪阔。

徐福贵早趁乱跑了,林臻东拾起锣使劲敲了下:“今天我给大伙演一出'死而复生',想看戏的留下来,酒肉管够。胆小的回家睡觉,桌上饭菜尽管端走,明天惦记把碗送回来!”

他这一吆喝反倒让人们冷静下来,林臻菀和洪真也相继走进院。

洪阔挨着林臻东,耳朵被震得生疼,林臻东冲他抱歉地笑了笑,转身说道:“二叔,爹娘去世后,林家你替我管了十年,现在该物归原主了。”

二叔嘴唇直哆嗦,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话。

林臻东说:“你住进爹娘房间,钱捞进自己兜里,我和臻菀住在自家反倒像寄人篱下。好不容易我长大了,你怕我继承家业娶亲花钱把我活埋了……”

二叔强装镇定,厉声反驳:“胡说八道!东子已经死了,你是哪里来的鬼怪捣乱?!”

林臻东面向人群笑道:“我是人是鬼,有没有个胆大的敢过来瞧瞧?”

有个年轻人走上前,挨个试探他和洪阔,活人鼻息喷到手上,他喊道:“是活的!还喘气呢!”

林臻东说:“外面棺材里有没有人,二叔你敢不敢打开给大家看看?”

二叔一时语塞,见他这样人们明白了大概。

周昱剀领着一群人走进院内报信:“棺材打开了,里面没人!”

事已至此,二叔幺叔已经没有狡辩的余地。

人群一片哗然,大伙这才发现看似宅心仁厚的林家叔婶,背地里竟干出这样的黑心事。

林臻东说:“'人为财死鸟为食亡',这是人之常情。但你不该为了钱财害我性命,更不该因为洪阔有病在身就不把他这条人命当回事。二叔,我眼没瞎,全是装的。打棺材的魏嵬,我们从小就认识,他想在棺材上动个手脚简直轻而易举。”

二叔额头冒出汗,幺叔瘫坐在地。

林臻东说:“这十年我装得苦,你等得苦,今天也该做个了断了。你把爹娘的东西还给我,我给弟弟妹妹们准备一笔钱,你们换个地方谋生,我绝不为难。拿钱走人,还是等着我明天去县城上报保安团,你自己选。”

二叔艰难地点点头,林臻东已经指了一条明路,他哪有不走的道理。

林臻东示意周昱剀帮忙把叔婶扶到后罩房,只等明天盘清家底再请他们走人。

洪阔静静盯着眼前这个男人,十年辛酸一笔带过,他有忍耐的恒心,也有反击的魄力,更有容人的胸怀,这样的人怎能不成为人中翘楚?

林臻菀凑到他们面前,兴奋喊道:“哥!”

林臻东伸手揉她头顶:“这几年委屈你了。”

林臻菀眼里泪花打转,硬是被她咬牙憋回去:“反正都会好起来。”

洪阔有些动容,转眼看到洪真站在月台下。他知道会有人给家里“报丧”,但没想到洪真知道后居然来了。他有些紧张,咽了口口水,走到洪真面前:“……大哥。”

洪真面无波澜:“你没事,那我走了。”

洪阔正不知怎么开口,也不知能不能留人,林臻东抢先他一步说:“天这么晚了,先住下,明天再走吧。”

洪真摇摇头:“家里还有人等着。”他一向寡言少语,说完转身就走。

林臻东喊道:“大舅哥慢走!改天我带洪阔回门拜访!”

洪阔本来还有些心酸,听到这句“大舅哥”瞬间窘得无地自容。

林臻菀走上前说:“上次情况特殊没来得及好好打招呼,阔哥你别介意。”

洪阔万分感激她没叫“嫂子”,不自在地连说几声好,说完又嫌自己嘴笨。

林臻菀调侃道:“以后我哥要是欺负你,我帮你打他!”

林臻东咋舌:“我是那种人吗?”

正说着有个人拨开人群冲过来,跪到林臻东面前咣咣磕起头:“少爷,少爷……”

洪阔被这人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。

那人哭得直打嗝:“少爷……少爷……呃……我就知道呃……您没死……”

林臻东紧忙扶起他,那人眼泪鼻涕流到一起,正是林家以前管家的儿子,林臻东说:“别哭了王满,我还活着呢。”

王满上气不接下气:“少爷……呃……您活着就好呃……”

院内围观人群免费看了一出精彩绝伦的“大戏”,这下够他们茶余饭后聊上一阵子了。

长栓灌了一碗水后顺过气,他爹扯着嗓子喊:“少爷!这席还能吃吗?”

林臻东笑着说:“敞开吃,管够!”

看戏吃席,堪比过年,这一天注定会永远留在林家庄人们的记忆里。

 

 

8.

送走叔婶,点清账目,林臻东又叫人把家里从头到尾收拾一遍,给洪阔腾出最东面的房间,他住在原来西面那间,本来臻菀房间挨着他的,但是臻菀以他晚上睡觉鼾声太吵为由搬到了洪阔旁边。

林臻东在后罩房改了一间书房,托周昱剀带回来几批书,洪阔没事就在里面泡着。

这一忙就到了年尾,王满子承父业接任管家一职,进了腊月开始带领佣人置办年货。

这天洪阔正在书房练字,门“咯吱”一声被人推开,他吓了一跳,看到来人是林臻东偷偷团起纸,但这动作没躲过林臻东眼皮。

果不其然,林臻东下一句就问:“练字呢?”

洪阔支支吾吾嗯了一声,手背到身后。

林臻东走近说:“藏着干嘛?给我看看。”

不知道为什么,洪阔特别怕林臻东看到自己读书练字,总觉得十分露怯难为情。

林臻东威胁说:“再不交出来,我可抢了。”

洪阔后退几步,急得汗都快流下来了。

林臻东却越逼越近,慢悠悠喊拍子:“一……二……”

洪阔心一横,把纸塞到林臻东手里:“你别笑我。”

“不笑,早给我多好。”林臻东摊开宣纸,墨迹还没干,纸被洪阔卷起后有些字粘到一块,勉强能看清是辛弃疾的《破阵子》,正写到“了却君王天下事”一句。

林臻东眼里都是赞赏:“你也喜欢辛弃疾?”

洪阔不好意思地点点头。

林臻东夸道:“你这字写得真漂亮。”

洪阔更羞愧了:“就是随便写写。”

林臻东像是想到什么,一拍掌心:“对了!”

洪阔缩了下脖子:“怎么了?”

林臻东说:“今年你来写春联吧。”

洪阔下意识想拒绝,但转念一想,自己在这里吃喝不愁也没什么能帮忙的地方,现在能为林家做点事,何尝不可?他犹豫着问:“可以吗?”

林臻东说:“有什么不可以的?你现在就写一副来看看。”说着他回到书桌前铺开宣纸研墨。

洪阔接过笔,手都哆嗦起来。

林臻东笑着说:“臻菀要是看到,该说我欺负你了。”

洪阔咬紧牙暗骂自己没出息,然后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要写什么,最后吐气凝神下笔,笔走龙蛇,一排流畅漂亮的欧体小字跃然纸上:所抱自当为将相,斯人岂合老山林。

林臻东先是一愣,然后微微笑起来:“好,这句好。”

洪阔暗自觉得逾矩,没再说话。

屋里气氛冷下来,林臻东像是认真考虑了一会才开口:“洪阔。”

洪阔应了一声。

林臻东郑重说:“我祖上三辈走镖,爹娘去世后镖局也垮了,过了年我想把镖局重新做起来。”

洪阔点点头:“你肯定能做到。”

林臻东说:“我可能要经常在外面跑,那你……”

洪阔不敢眨眼,怕眨一下就丢盔弃甲。其实他想说这桩婚事本来就很荒谬,也早该结束了,你更不必把我当成义不容辞的责任。他不想成为林臻东的负担,也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,但不知怎么,话到嘴边根本说不出口。他垂下头,有些丧气:“你已经很照顾我了。”

林臻东反倒松了口气:“我出门在外可能顾不上你,有事一定要告诉王满。”

洪阔没反应过来,迟钝问道:“啊?”

林臻东也满脸疑问:“怎么了?”

洪阔脸像着了火,一下烧到耳朵根,他忙不迭说:“没事,没事。”

林臻东像是明白了什么,笑了笑也没多问,过会又说:“初二带你回家看看。”

洪阔愣了一下说好。

 

 

9.

大年初二两人回门,林臻东提前准备了回门礼:金华火腿、酱板鸭、两包玫瑰糕、两盒胭脂水粉、一瓶杏花村汾酒,连洪达和洪勉也没落下,一人一盏狮子灯。

回门礼越多表示在婆家过得就越好,刚出嫁的姑娘好面子总要多拿上几样,不超两年过日子越发精细,回娘家拿的东西也就少了。他们情况比较特殊,按说不走这些过场也无所谓,但林臻东想得周到,完全打消了洪阔的尴尬别扭。

两人是吃完早饭出门的,走到忘生桥路还剩一大半,于是停下来歇脚。

林臻东说:“过段时间给家里添辆洋车,你学会了出门也方便。”

洪阔正望着远处杨树梢上的喜鹊窝走神,没注意林臻东说了什么,听到声音转过头来问:“什么?”

他整个人都裹在斗篷里,虽然冬衣穿得厚但丝毫不显臃肿,越发衬得脸小下巴尖,那张脸估计还没巴掌大,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,清清灵灵一双眼……林臻东咳嗽一声,说:“没事。”

洪阔倒是老老实实交代:“其实我有点紧张。”

林臻东明白他在想什么,安慰说: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反正有我呢,别怕。”

洪阔点点头,两人又歇了一会才上路。

到洪家已经晌午,管家正在大门外清扫炮竹纸屑,远远看到洪阔,扫帚一扔就往院里跑,边跑边喊:“太太!太太!二少爷和……和姑爷回门了!”

大娘、洪达和洪真一家三口正准备吃午饭,听到动静大娘一摔筷子冲到门外,林臻东正把回门礼塞给管家,管家一脸为难,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。

大娘眼皮一翻,捏着嗓子说:“哟!让我看看这是谁家少爷,怎么好意思让您纡尊降贵来我这破院子。”

洪阔一时无地自容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他当然知道大娘为什么冷嘲热讽,大娘同意这桩婚事,一是图财,二是图眼净。或许她早就猜到林家的用意,顺势逢迎,刚好也去了洪阔这个心病。让洪阔嫁给一个男人,街坊四邻俱于洪家财势明面上不敢说三道四,背地里不知把她笑话了多少遍。她巴不得洪阔早点死了才好,谁知道洪阔和林臻东搞了一出“死而复生”,消息早在十里八乡传开了,大伙也在暗中看洪家笑话。洪阔没如她意老死不相往来,反倒带着林臻东回门,在她看来那完全就是上门耀武扬威,也难怪她会恼羞成怒。

林臻东倒是没恼,笑着说:“大娘,进了这个院子哪有什么少爷不少爷的,都是您晚辈。”

大娘啐了口唾沫,怒火中烧:“我呸!谁是你长辈?”

林臻东呛回去:“那还用说,当然谁老谁是。”

大娘脸色青一阵白一阵,恨不能一口咬碎了牙。

洪阔拽了拽林臻东袖子,林臻东冲他摇摇头以示安慰。

招娣从后院过来,看到洪阔兴冲冲喊:“二少爷!你回来了!?”打完招呼她发现场面不对劲,愣在门口不知所措。

大娘劈手夺过烟枪,用了十成力气朝洪阔砸过去。

林臻东反应快,拽着洪阔一躲,烟枪没砸到人反而落地摔成了两截。洪阔脸色惨白,整个人都止不住发抖,林臻东握住他的手,那只手凉得仿佛没有一点温度,林臻东轻轻甩了两下示意洪阔没事。

大娘怒骂:“不知廉耻的东西!两个大男人!还顺理成章做起两口子了!”

站在一旁的洪真看不下去了,动了动嘴:“娘……”

大娘厉声训斥:“闭嘴!没你的事别说话!”

洪真被驳了面子也不敢顶嘴,低下头不再言语。

洪达从屋里走出来直抱怨:“娘!你怎么又骂二哥?”

大娘看到洪达脸色缓和了些,转而踹了招娣一脚:“在这儿杵着干嘛?赶紧给我捡回来!”

招娣被踹了个跟头,紧忙爬起来去捡烟枪。

林臻东敛了笑,淡淡说道:“您说笑了不是?把洪阔嫁给我的不正是您自己?钱也收了,人也撵走了,现在又冷嘲热讽,是不是有点下作?”

大娘气得脸色发白,指着林臻东骂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给我滚!滚!”

管家见状赶紧把东西塞给林臻东,林臻东转身对洪阔说:“走了,咱回家。”

洪阔木然地跟着他往外走。

大娘哎哟一声瘫倒在地,假装哭起来:“我怎么那么命苦哟~摊上洪文杰这个短命鬼,你个老混蛋留下小混蛋让我养,现在他带着外人来气我,我不活了!干脆一头撞死算了……”

洪阔和林臻东相继走出院子,身后传来洪达的声音:“二哥!二哥!”

洪阔停下转过身,洪达跑过来扑到他怀里:“二哥,你怎么才回来?大哥说你治病去了,你病好了么?”

洪阔眼角一阵发酸,捋着洪达的小长辫说:“快了,快了。”

林臻东把东西放到门口,又把洪达从洪阔怀里拉出来递给他狮子灯:“别哭了,看,你二哥给你带了礼物。”

洪达揉了揉眼,问:“你是谁?娘为什么说你和二哥是两口子?你又要把我二哥带走么?”

林臻东捏了捏他鼻尖:“我是给你二哥治病的大夫,现在我要带他回去,等他病好了我再把他送回来。”

洪达半信半疑:“真的?”

林臻东伸出小拇指打包票:“真的,不信咱们拉钩。”

洪达转头又问洪阔:“二哥,是真的吗?你没骗我?”

洪阔扯起嘴角:“不骗你,是真的。”

洪达这才破涕为笑,和林臻东勾了勾手指。

 

两人从洪家出来,走到忘生桥一路无话,等洪阔把情绪消化得差不多了,林臻东问:“累不累?”

洪阔老实点头。

两人停下来歇脚,林臻东问:“饿不饿?”

洪阔说:“不饿。”

林臻东又问:“渴不渴?”

洪阔说:“不渴。”

林臻东腰里别着水袋,他取下来打开自顾自喝了几口,然后递给洪阔。

洪阔摇摇头。

林臻东打趣说:“是不是想让我喂你?”

洪阔知道他是想逗自己开心,但一时又想不起怎么回答,最后只能无奈辩解:“我没有。”

林臻东把水袋递到他嘴边:“那快点,别这么娇气,自己喝。”

洪阔无奈扯起嘴角,接过来喝了两口,然后说:“臻东,今天的事……抱歉。”

林臻东倒是不以为然:“你道什么歉,错的又不是你。再说她就是挑软柿子捏,能气到她今天我算圆满了。”

“你……”想到大娘洪阔还是觉得难堪,叹口气说:“你不用对我这么好。”

林臻东反问:“有吗?”他看着洪阔笃定下结论:“反正是稳赚不赔的事。”

洪阔没反驳那句“稳赚不赔”,他已经摸不透自己对林臻东到底是什么感情了。他只知道,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,像林臻东这样把他碾成碎片的自尊拾起来粘好,然后小心翼翼护着。这个人太好了,就像鸦片一样,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。

 

 

10.

年后林臻东组建了一支车马队,重拾林家老本行,说是走镖其实也就是帮商人押送货物。世道乱,匪患多,做跨省生意的商人举步维艰,本来万事开头难,但借着这股东风,再加上林家多年积累下的名气,镖局做得风生水起。

洪阔也没闲着,带着王满在村里挨家挨户打探,看谁家有远嫁的、在外务工的,可以写封家书借着林臻东外出的机会帮忙送过去。大伙感激不尽,纷纷报上自家亲人的名字和地址,洪阔一一记录在册,等确认林臻东下次去哪个地方押货就挑出符合条件的人家,再让王满通知他们可以顺路送信了。村里多半都是老实巴交的佃户,识字不多,遇到不会写字的就由洪阔代笔。

这事洪阔私下和林臻东商量过,林臻东也是一百个同意。

大伙受了好处,纷纷夸赞:当家的和二爷真是心善,好人有好报。

说起来“二爷”这个称呼也颇让洪阔难为情,林臻东重建镖局后,大伙对他的称呼从“少爷”变成了“当家的”,因为洪阔在家排行老二,林臻东就让人喊洪阔“二爷”。

洪阔起先一直拒绝,但佃户就为难了,不让叫“爷”,又没什么能为“爷”做的,这群生性淳朴的人就跪在地上咣咣磕头,把洪阔吓得够呛,最后也只能由着他们去了。

 

春分当天,林家刚用过晚饭,周昱剀不请自来。

林臻东问:“这么晚回来,有事?”

周昱剀瞟了林臻菀一眼说:“臻菀不是一直嫌在家待得无聊,我在县城给她找了间私塾做老师。”

林臻菀一听这话眉飞色舞,走到周昱剀身边拐他胳膊:“我就说你能找到!”

周昱剀眼睛弯成了月牙,他身上书卷气很重,笑起来一派风清磊落。

林臻东看出门道,打断说:“什么私塾?这事我怎么不知道?”

林臻菀说:“嗨呀!你现在不是知道了。”

林臻东斩钉截铁拒绝:“外面那么乱,军队和土匪天天干架,看见男的拉壮丁,看见女的抢回家做小老婆,你要出了事我怎么跟爹娘交代?”

林臻菀眨了眨眼开始撒娇:“哥,你忘了?咱有现成的保镖啊。”

林臻东问:“谁?我怎么不知道?”

林臻菀朝周昱剀努努嘴:“周大哥啊,有他在你还不放心?”

林臻东一脸严肃:“昱剀又不能每天都来接送,总之我不同意,你老实在家待着别惹事。”

“你怎么这样?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?凭什么你可以出门我就不行?”林臻菀又对洪阔控诉:“阔哥,你看看他!”

洪阔抿嘴笑了笑:“你哥也是为你好。”

周昱剀急忙拍胸脯保证:“臻东你放心,我就是豁出命去也会保护臻菀安全。”

林臻东没忍住,噗嗤笑出声:“好啊你们俩,老实交代,什么时候在我眼皮底下暗度陈仓了?”

周昱剀大喜:“那你是同意了?”

“我敢反对吗?臻菀不得恨死我。”林臻东走到周昱剀面前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说:“咱俩一起长大,你为人怎样我最清楚,把臻菀交给你我也放心。”

周昱剀向林臻东深深鞠了一躬,郑重说道:“谢谢你,臻东。”

“有什么好谢的,谢他还不如谢我,”林臻菀撇嘴嘀咕:“什么暗度陈仓,我们是自由恋爱,自由恋爱你懂不懂?”

一伙人听到那句“自由恋爱”哄堂大笑。

洪阔也跟着笑了一下,然后帮佣人收拾起碗筷,林臻东见状说:“你去歇着吧,让他们来。”

这时王满跑进院里喊:“二爷,长栓爹来了!让您帮忙写信呢!”

洪阔应了一声,带着长栓爹往书房去了。

周昱剀问:“臻东,你这次去哪里?”

林臻东说:“先到临沧思茅,回程过金华绍兴,再去苏州南通。”

周昱剀问:“那你回来方不方便去趟上海?帮我捎辆洋车,我好带着臻菀去县城。”

林臻东想起前段时间才和洪阔说过这事,一口应下。

周昱剀给林臻菀带了一铁皮盒马玉山的糖果,两人你侬我侬地回屋说话了。

林臻东来到后院书房,小院里的腊梅花期刚过,只有一小枝上还蜷着几个可怜巴巴的花骨朵,要开未开。

书房关着门,里面光很暗,听不到洪阔的声音,倒是长栓爹一直在说话:

“开春下了两场雨,今年麦子收成肯定好……哎二爷,这句划掉吧。”

“长栓那小子又长高了一寸,夜里睡觉总蹬被子,爹就盼着他早点娶亲给我添个大胖孙子。”

“你娘总是念叨你这丫头命苦嫁得远,一提起你就抹眼泪……哎二爷这么写是不是不好?”

……

林臻东站在门口,听长栓爹唠了一通家常。

“谢谢二爷,您可真是活菩萨转世。”长栓爹推开门出来,冷不防见到门口有个人吓了一跳,看清是林臻东紧忙说:“当家的,您怎么不进屋啊?外面怪凉的。”

“刚到,这不正要进门你就出来了。”

“那您忙着,我先走了。”

“天黑,路上当心。”

“好嘞!”

洪阔吹干墨迹,折好纸装进信封,收拾完一切关上书房门。

林臻东顺手接过煤油灯,举起来照亮那一小枝腊梅:“我以前怎么没发现,这花好香。”

洪阔嗅了嗅,满腹狐疑:“我怎么闻不到?”

林臻东转过头问:“你说,这枝腊梅还开得起来吗?”

洪阔仔细打量起那几个羸弱的花骨朵,认真答道:“很难,花期已经过了,雨少或许还有可能。”

林臻东点点头,说:“这次出门时间长,顺便去趟上海,可能要过了清明才回来。”

越是地势险恶乱山丛杂的地方匪患就越严重,更何况林臻东此行要跨越小半个南方……洪阔眉毛都拧在一起,忧心忡忡嘱咐:“外面乱,你千万小心,一定要平安回来。”

林臻东舔了下虎牙,盯着他笑起来:“一定。”

 

 

11.

林臻东走后第三天,后院的腊梅开了。

那天午后洪阔从书房出来闻到一股暗香,抬头就看到花开了。那几个花骨朵赶着花期的尾巴,在春色满园之前努力绽开。风吹过来,姜黄色的花瓣蜷在一起,像抱着取暖一样,莫名惹人怜爱。

夜里下起雨,第二天洪阔起早去后院,那几朵花被风吹落枝头,在地上的水洼里漂着。

他有些怅然若失,蹲在地上看了一会,起身去书房归置书本。

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不多,几件衣服和一箱书,来到林家后书箱就没有打开过。那里面有他的抄诗本和以前托同学买来的旧报纸,两张《大同周报》存了几年有些泛黄,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读到“民约论”里那些有关自由的言论时震撼到无以复加。

可周昱剀来的那天晚上,臻菀那句“自由恋爱”又宛如当头棒喝。

他是向往着自由的关系的,可他和林臻东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不自由的。他们之间被一种陈旧腐朽的关系束缚着,林臻东以礼相待,对他尊重有加,他甚至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贪念。这种想法让他自觉罪恶深重,林臻东是家中独子,总得娶妻生子延续林家血脉,他总不能一直自私地霸占着他。

洪阔抚平旧报纸卷起的边角,叠好重新放进书箱。

等林臻东回来,一定要把话说清楚才行。

就像做了一个温柔的梦,林臻东没有叫醒他,他厚着脸皮继续贪睡。可现在,他该从梦里醒过来了。

 

雨一直没停,到谷雨前后已经下了十多场。再过一个月就到麦收时节,洪阔有些担心,照这样下去麦子肯定要烂在地里,佃户又要白忙一场……更让他不安的是,林臻东走了一个月音信全无。

林臻菀和周昱剀倒是不怎么担心,只说路途遥远,兴许是在上海耽搁了。

连绵阴雨加重了咳嗽,洪阔夜里睡不着总要起来一次,撑着伞去厨房把白天熬剩的药渣装进布袋,等天亮了吃过早饭去村西的树林里挖个坑埋好,再顺着树林往北走到魏嵬的棺材铺。

他每次都要花阵功夫才能找到魏嵬,院里的棺材还剩七口,他不知道魏嵬躺在哪个里面,只能一个个敲过去。有时一发即中,有时要敲完一遍,还有时要敲上几遍,等魏嵬玩够了这种类似捉迷藏的游戏,会在棺材里叩几下木板回应他。

这天洪阔一进院,只见魏嵬坐在一口棺材上,等他走近了,魏嵬说:“他回来了。”

洪阔微微一怔:“谁?臻东?他回来了?”

魏嵬点点头说:“他身上出了点毛病,不过不碍事,过了小暑就好。”

洪阔焦急问道:“他怎么了?”

魏嵬晃起腿:“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
洪阔犹豫了一下,试探着问:“你,是不是……”

魏嵬打断说:“是。”

洪阔果然没有猜错,魏嵬这种奇人真有堪舆算命的本事,但他顾不上多问,和魏嵬道过别匆匆往回赶。

 

回到家时王满正在大门口来回踱步,见到洪阔他脸上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:“二爷!您可回来了!”

洪阔不安问道:“臻东怎么了?”

王满欲言又止:“您……您进屋看看吧。”

洪阔急匆匆跑进院,月台停着两辆洋车,他绕过去敲林臻东的房门,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,房门没锁,他一把推开。

林臻东正躺在床上小憩。

洪阔走到床边,也顾不上失礼不失礼,摸着林臻东从头到脚检查一遍,看他身上没有伤口这才松了口气,暗想魏嵬兴许是在吓唬他逗闷子。

林臻东坐起来,慢慢睁开眼。

洪阔顿觉像在三九天跌进了冰窟窿,心陡然凉了个彻底。

那双眼浑浊无光,完全没了平日的清亮神采,让林臻东整个人都黯淡下来。

只那一眼就让洪阔流起泪,他抹了把脸,在衣服上蹭干眼泪,伸手去摸林臻东的脸。可手抖得厉害,他握紧拳僵在那里,徒然作罢。

林臻东像是感应到洪阔的动作,摸索着抓住他手腕凑上去,脸贴着他掌心蹭了蹭,良久才自嘲地说:“洪阔,我看不见了。”

他满脸的茫然无助,声音低沉悲怆,洪阔再也忍不住,一把抱住他:“会好的,你相信我,会好起来的。”




 
标签: 臻阔 瑜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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